钱淹脚目,亡命之徒:我在台湾的父亲 | 三明治
作者|林瞳
编辑|李梓新
L在父亲被通缉的那几年,很少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曾有人说在高雄某一菜市场见过他,也有人说他在台中。
L知道,父亲时不时会在夜里开着陡峭的山路,摸黑地回到孕育他长大种满冻顶乌龙的大山探望他的老母亲,天还未亮他就会走。L不识字只会说闽南语的奶奶一直到过世都不知道她引以为傲的老四事业早已失败,欠下了一大笔的债务,也不知道她种茶拉扯大的八个孩子中第一个上大学的孩子,最终成为了一名金融犯罪者。
她只知道,老四每隔几天会在夜里回家,坐在床头陪她说话,说他又盖了一幢大楼,打算把总公司的办公地点迁移到这块风水宝地,保证事业兴隆。
她不识字但可不傻。有些事,还是别说破。当她因为糖尿病引发蜂窝性组织炎一发不可收拾在夜里走了,L在监狱的探望室里告诉父亲,他的弟弟,也就是L的叔叔打算只办一个简单的丧礼后火化奶奶的尸体。
这年头,还是环保点吧。叔叔是这样说的。没有说出口的是,家族的钱不都被父亲借光了吗,谁也没钱。
父亲表情肃然,不发一语。L猜想,父亲是不是想起他为自己妻子举行过的那豪华盛大的丧礼,在他还有能力的时候。L紧接着说,我会诵经给奶奶的。父亲幽幽地说:别忘记你小时候是奶奶在乡下带大你们的。
L没有告诉父亲的是,奶奶过世的第二天起,她自己再也没吃过一口肉。L成为了一名素食者。余生不杀生的功德,她想通通回向给奶奶。下辈子,别做一个苦命的女人。她要奶奶读书,受高等教育,拥有一个更好的生命。
父亲成为亡命之徒的第二年,父亲的女朋友Tiger联系L,让她与二姐到山上。电话里,Tiger用隐晦的字眼交代时间地点。有好几年的时间,L姐妹俩学习解密Tiger字里行间的暗号。这个凶悍粗俗,说起话来张牙舞爪像只母老虎的女人神秘兮兮小声地说,有人会窃听。
L一直不明白,即使落魄了,即使在跑路,父亲身边还是不缺女人。姐妹俩给父亲身边的女人们起绰号以便识别。Tiger、Cloud、Shorty。Tiger陪伴在父亲身边最久。每次Tiger说话,L总会出神,她想,父亲的品味真是每况愈下。母亲可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还曾经是一名国文老师。
L姐妹按照Tiger神秘莫测的指引来到高雄边上一座山上,见到了父亲。许久不见的小姑姑竟也出现了。小姑姑小学毕业就离开高山上的茶乡,跟着L父亲在大城市里生活,还在读大学的哥哥在工厂打工赚钱供小妹读书。那一年,L父亲的大拇指在工厂给机器切掉了。
每次大人们回忆过往的时候,L对这样的痛楚总是没有感觉,她对童年的记忆,大多是自己是学校里最受瞩目的小学生。父母亲年年捐赠一百万新台币给学校,就连校长也对L礼遇三分。她第一次对父亲的残疾有感觉的时候,是父亲向她要牙线用。L从自己小小的绿色盒子里割取了一条牙线,但父亲说他用不了这样的牙线。
小姑姑常常回忆自己的童年。六七零年代的宝岛,台湾钱还未掩脚目的时代*。每个周末哥哥骑着一辆二手机车载着嫂嫂与她,三个人挤在一辆破车上手拎着大包小包要带回家给L奶奶补身体的食材,就这样吭哧吭哧地从高速公路骑回山上的家,三个人紧紧依偎。回程他们还是大包小包,乡下的菜是自己种的,不用钱又新鲜,还是有机的呢,现在不是流行吃有机吗?姑姑喜欢这样笑着说,回忆总是美好的。
后来的后来,不管发生多少狗血的事情,小姑姑依然在L父亲最需要她的时候出现,为哥哥跑腿传话。当大姑姑、二姑姑全家,这些投靠过父亲的女人们以及她们的男人选择离去时,小姑姑与她的二哥依然紧紧相偎,只是夹在中间的女人换了人。
那两天,他们像个正常的家庭,幸福快乐的家庭,尽情享受着高雄山上的温泉与野菜。温泉旅馆的一名香港客人,也是第一次来台湾的年轻人在露天温泉里新鲜好奇地拍照。父亲兴致勃勃地给名叫Ethan的香港人解释台湾岛的历史,16世纪,葡萄牙人在岛屿登陆,见到高山峻岭,林木葱郁,忍不住惊呼:Ilha Formosa! 多么美的小岛!
L记得第一次读《安娜卡列尼娜》,在首页停留了许久。幸福的家庭都很相似,不幸的家庭却各不相同。几周后,她发现Ethan在Facebook上传了他们在温泉旅馆的照片,她私信请他拿下这些照片。L对这名萍水相逢的年轻人感到抱歉,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普通台湾家庭幸福的家庭旅行。
旅行结束前的下午,他们得意忘形地到镇上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走走逛逛。L不记得在街上吃了什么,看了什么。她只记得,在经过一栋不起眼灰扑扑的矮楼时,父亲突然神色紧张,拉低帽檐,不发一语地拉着他们快速离开。回到车上,他们才说,那是警察局。
L心跳加快,她想像警局里的一面墙上贴满了通缉犯的照片,那面墙上有张熟悉的面孔。在那之前,L从未见父亲戴帽子。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像快秃了头的男人们一样戴上了帽子。父亲最得意的身体特征,不一直是他浓密的黑短卷发吗?
那天晚上,L彻夜未眠。她有一股冲动想走进警局结束父亲过街老鼠般的生活。但别人会怎么说她?大义灭亲?不孝女?她怀疑自己的动机不纯正,她渴望自己的父亲依然光明磊落,顶天立地。
L的父亲揣怀着个梦想。过几个月岛屿就要选举了,最好是那女的当选,在野党好不容易反败为胜,总是会有大赦的吧!蓝绿他不在乎,他就盼着特赦。既然很快要出来,何必进去呢。
L好多年不关注小岛新闻,最后是否行使了赦免权,她并不知道。父亲最终还是进去了。他在山下的寺庙口卖面赚取跑路费时给人举报了。
最后还是Tiger发信息给L,让她去找二姑姑的儿子——L的表哥带她去探监。记得带上身份证,说你是他的女儿才能进去见他。L第一次需要这样证明自己与父亲的关系。
跟表哥约碰面的时间地点时,表哥提醒L,里面伙食差,你也知道他肠胃不好,时常拉肚子。去看他时,带点他爱吃的。L一早就到市场,扑鼻的腥味让她禁不住皱眉,尝试憋着呼吸。在熟食摊买了几斤的卤肉块,一盘猪耳朵,一袋肉丸子,L发现,她不知道父亲爱吃什么,但大鱼大肉总不会错。
穿着泛旧的浅蓝衫制服边角沾满泥土的父亲,在狱警一声令下,随着大部队缓缓地走出来。队伍里的人大多是年轻面孔,个个不到三十岁。跟L与表哥坐在探监室里等待的有好几位大腹便便牵着孩童的年轻女孩,其中几位浓妆艳抹,几位简朴素雅。父亲坐下后若无其事地说,这些人年纪轻轻就进来出去好几次了。她听出父亲语气中的轻蔑,父亲看不上书读不好的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从小就对她们耳提面命。
父亲消瘦了许多,晒黑了许多,因为年纪大,他被分配到种菜的劳动,也是他擅长的。父亲得意的说,他种的地瓜叶,狱警拿去市场卖价格可好了。L爱吃地瓜叶,但小时候父亲总说,在山上,地瓜叶是给猪吃的。L望着父亲,想到在上海地铁上看到的那些农民工。
那天下山后,大伙儿还沉浸在一个普通台湾家庭的假象幸福里,父亲拉着L要台币一百万,他想让L三姐妹凑和凑和,给母亲的墓迁个好地方。风水大师说,这几年发生在L父亲生命中所有的不幸全是因为母亲埋错点了。这位风水大师红包就要二十万。这至关重要,关系着他的命。为了上诉成功,东山再起,这一百万非花不可。
父亲第一次开口的时候,L十分愤怒,那时她的月薪也就人民币一万多,二姐刚嫁人,也不好拿这么大笔钱回家。第二次,第三次,当父亲像提议“我们换个餐厅吃饭吧”那样稀松平常的姿态再次提出迁墓的要求,L沉默。生命是场无限轮回的骗局,如梦幻泡影。
像致敬父亲为自己渴望的自由奋力一搏所做出的努力似的,父亲入狱之前的一年,L参与了母亲墓地的第一次乔迁盛会。在大伯父的茶田旁,大师在烈日下在母亲的碑前念念有词地洒水烧咒,父亲恭敬地摆放丰盛的菜肴与艳丽的鲜花,淹过膝盖的银纸整叠整叠地铺满母亲碑前的空地。令众人瞠目结舌的是,棺木被打开后发现,母亲的遗体完整如初,尸骨仿佛未寒。父亲像中了彩票似的大喊,这就对了!当年就是因为密封过紧,完全不透气,坏了规矩得罪了神明啊!
母亲的面孔是陌生的,暗黑的皮肤了无生机。没有腐化的超过160斤的身体依旧穿金戴银,嘴里咬着一块金,脖子上还是那条L再熟悉不过的珍珠项链。二十年来,母亲选择沉默地躺在六尺之下,对地面上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L记得11岁那年跟姐姐二人在灵堂守灵,第七天,母亲全身皮肤发紫肿胀,眼睛、鼻孔、耳朵开始出血。有些形容词,需要眼见为信。
谁也没料到,二十年过后,母亲成了一具木乃伊。
L对自己母亲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前一天晚上母亲笑吟吟地捏了她的脸颊说她:英文背好了没,明天要考试了。再后来,镜头快进几个小时,学期考的当天清晨,母亲躺在卧室床上,父亲双手用力地撞击母亲的胸膛。119电话是L打的。她一直想,如果自己的动作不老是慢吞吞,说不准母亲有救。
茶乡的老太太们在L家返乡送葬时对11岁的L说,你可真是有福报的孩子,你妈多疼你,心脏病发走多好!走的又快又早,没拖累你们。隔壁村的王阿姨卧病可久了,久病无孝子呐。那年L的母亲42岁。
丧礼后隔天晚上,Shorty睡上了L母亲死的那张床。这个死心塌地爱着L父亲十几年身高不到150公分的女人蠢蠢欲动,伺机待发,但总要等到七七四十九天后名正言顺才好说的过去。
Shorty没有等到那一天。一个月后,L没有再见过她。Cloud带着两个孩子搬进L在仁和路五楼的家。后来L听说,父亲生命中所有不幸的开始,是Shorty到检证署带着满满一个牛皮文件袋举报了父亲,但父亲固执的埋怨是风水师瞎了眼。
那天,L放学回家后,Cloud与她两个孩子坐在客厅陪奶奶说话。奶奶让L向Cloud叫声阿姨。后来奶奶说,家里总是需要一个女主人的,男人不能没女人照顾。
Cloud亲切地对L说,你又长高了,越来越漂亮了。几年前,她们可能打过照面。也许是为了帮助L适应日后的生活,有天夜里,母亲带着L来到家附近的文具店。母亲让L进去买了她想要的文具后出来,在阴暗的骑楼下陪母亲等候。L无聊地玩弄手上新买的有香气的粉红色橡皮擦,直到一辆银色的福特Taurus缓缓地停靠在骑楼边上。母亲上前跟车里的女人交谈并塞给她一包钱。车里的女人向着骑楼下的L微笑,骑楼的灯光昏暗,L没看清她的模样。
仁和路上的街坊邻居很是气愤,从来不给Cloud好脸色看。邻居阿姨们抓着11岁的L说,你妈就是人太好,活活给这些狐狸精气死。她们又说,你爸爸搞大这不要脸的女人肚子后撒手不管,这些年来是你妈妈拿自己私房钱养大外面这两个孩子。邻居阿姨们叹口气,你妈妈是仁和路上的菩萨,每个人遇到困难总是找她,她无一不帮忙。她太累了,早点解脱也是好的。
山上一位据说能通灵在庙里工作的村姑告诉L姐妹,你妈妈去观世音菩萨身边给菩萨做助理了!很受菩萨赏识,一点也不用担心她。想妈妈的时候,你就把观世音菩萨当作自己的妈妈。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
后来,L最不喜别人说她人心地善良,她不愿意成为自己的母亲,没有人能像欺负母亲般欺负她。
琳达是12岁的L在美国波士顿见到的第一个人,她烤的戚风蛋糕每每让L回忆起在布鲁克莱恩小镇那座红砖房生活的一年还是甜甜的蛋糕香。琳达20岁时在父母的安排下从广东远赴旧金山嫁给了素未谋面大她数十岁的丈夫。没几年丈夫就卧病在床,琳达一边照顾中风的先生,一边拉扯大了三个孩子。丈夫过世后,琳达在东岸的母亲接连生病了,她又放下了手边的一切搬到波士顿近郊照顾母亲,她琢磨着找份在附近的华人家庭的管家工作赚些外快。
那些年,台湾的富人喜欢把孩子像降落伞般投掷在北美国家,任由他们独自生活。仿佛是弥补L失去母亲的缺失,在美国的第一年,L很幸运的得到了这位一生都在照顾人的女人无微不至的照顾。
琳达的厨艺很好,以至于后来L怀念家乡味时竟是广东菜的风味。在小镇中学开始了八年级学习的L认识了来自台山的第一代移民Ming以及西安的蔡雯,三个人总一起听90年代最流行的华语音乐。L刚来的时候不会说英文,Ming扮演起L的小翻译,每当老师派作业时她总见义勇为的提醒老师。布鲁克莱恩小镇的图书馆角落有三个矮斗柜放满了华人捐赠的中文书,整套的金庸、琼瑶、亦舒与倪匡,书的封面留下前人油腻腻的手掌印子。在美国的前半年,L的英文没怎么长进,却一口气读完了三个斗柜的中文书。
一天,在红砖房门口扫地的琳达拿了张在镇上传教的耶和华见证人派的传单。后来L听说琳达母亲过世后,她成为了全职的传教人员飞梭在世界各地传教。隔年,L姐妹搬进位于波士顿城西小镇威尔斯利的女子贵族寄宿学校。在那里,她们结识了不丹王朝的三位公主、印尼华侨富豪的女儿、台湾首富之一的孙女,香港十大富商的女儿。这些年,L总是能从报章媒体上得知自己高中同学的生活,她们的兄弟继任成为了一国之主,她们与门当户对的企业家子弟联姻,她们接掌了家族慈善基金会,她们为家里收藏的艺术品创办了私立美术馆。
在波士顿查理斯河畔边生活的那几年是L最快乐的日子。每个周末,大姐带着她们体验各处美食,她们喜欢中国城潮州酒楼的豉汁排骨与阿波罗韩国烤肉,波特广场的日本汉堡包,布鲁克莱恩镇中心的印度囊与玛萨拉茶,芬威球场转角的印尼炒饭。需要庆祝点什么的时候,她们到海滨边的Legal Seafood,L喜欢那里的蛤蜊浓汤,浓浓的奶油香。也是每个周末,在中国城的世界书局里,她们会买一份联合报,一本杂志。那时候,她们还愿意知道太平洋另一端上演的小城故事。
L学习美国女孩的打扮。姐姐为她定了《Seventeen十七岁》少女杂志,给她买了当年因偶像歌手布兰妮一炮而红在美国少女间流行的细肩带背心与厚底凉鞋。L模仿金发碧眼的女孩们,眼皮子擦的亮晶晶。后来父亲见到L,向着她咆哮:你是荡妇还是妓女?成何体统。直到今天,L在穿着上很少露出自己的臂膀,也从不穿露出脚趾的凉鞋,总觉得不合时宜。
每年春节,她们总是到波士顿中国城的中餐馆里点上一大盘姜葱双龙虾。在令人痴迷的美国梦里,她的快乐与父亲隔着一道海,一面墙。
高中最后一年的上学期,大姐告诉L家里没钱了。父亲投资失败,宣告破产。他让L大姐卖掉红砖房带着妹妹回到岛上。如果有人问,L父亲会说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就是让他的孩子接受美国教育。他对美国独立宣言中提到人人皆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一说嗤之以鼻,劝人别步上他的后尘养出白眼狼。
L姐姐将八成卖房的钱汇回台,剩余的钱成立了教育信托作为姐妹的大学学费。在后来众多扑朔迷离的家族传言中,L父亲坚持他的长女当年做了一个错误莫及的决定。他承诺了高利贷方完整的美国卖房金额作为还款的一部分,却在凶神恶煞的黑帮老大登门时只拿得出八成。二十年过后,他依旧愤愤地质问L三姐妹,大哥们拿枪指着他的头的后果,你们承担得起的吗?
L还记得,成为大学新生需要开始为自己赚取生活费的第一天,她到Brown & Brew咖啡店报到。她红着脸换上店经理让她穿上的绿色制服与红色围裙,拉低帽檐,她担心被认识的人撞见。那天,她向口音浓厚的拉美裔阿姨们学习拖地与洗拖把,不熟稔地被乌水溅了一脸。
离开美国十六年后,L还是不吃冷三明治。L在咖啡店打卡下班后总会带上好几个当天卖不掉店经理打算丢弃的冷三明治作隔天的三餐。L有一个中国胃,从此她只吃热腾腾的食物。
L第一次踏上上海这块土地,是双子星坍塌的几个月后。她还记得九一一那天一早,在波士顿近郊梅德福镇上的人放下手边所有的事。宿舍里的同学没人去上课,围聚在大堂的电视前收看新闻直播,来自纽约的同学们眼泪扑簌簌地掉。浓烟滚滚,浑身血迹与满脸尘土的人们四处流转。
在瑞金路上的花园别墅宾馆Face酒吧,大学二年级的L见识到一个小小联合国,在富丽堂皇有腔有调的老洋房里聚集,她兴奋地告诉大姐,隔壁桌是俄罗斯人,前面那桌是说德语的。姐姐笑她,你不是从美国来的吗?没见过外国人吗?在此之前,L的世界观里只有华人与美国人。那天晚上,在灯火通明的黄埔江边,晚风吹的L的长发漫天飞舞,望着东方明珠,姐姐说,中国大陆是世界的未来。
对于自己的预言,姐姐最终没有自我实现。大姐定居美国弗吉尼亚州后起了英文名冠了夫姓,她不再关心太平洋那头发生的大小事。毕业后没多久,L拎着自己全部的家当驶往静安寺车水马龙灯光迷离的街头。有别于姐姐,她选择世界的未来。
后来,L喜欢说,她的人生是三部曲,台湾,波士顿,上海,各十来年。哪里都是家,哪里都不是家。
在上海生活了十多年,在没有家族连续剧的土地上,L热情大方,风趣幽默,爱逗人笑更爱开怀大笑。同事们说,她是办公室里的开心果。新认识的朋友,在言语间试探性的猜测她来自教科书般完美的家庭。她从不纠正这些朋友,宁愿他们像温泉旅馆的香港人那般。
唯一无法隐藏、骗不了人的,是她一张口,总有人迫不及待说她软绵的口音好听。他们想知道,L是台湾哪里人,父母亲是不是还在那。他们对宝岛如数家珍,每一次都想兴奋的告诉她去台湾旅行的体验,台北故宫的猪肉白菜,太鲁阁的山,垦丁的海,妖怪打架般的电视新闻他们当作笑话来说。他们朗朗唱起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他们笑日月潭小得像个池塘。
L总是面带微笑听他们喜滋滋地说完,等待空档间隙转移话题。她深怕他们想知道更多关于那座岛那座山那里的人的事情。
离开上海前,L住的大楼曾失火过。夜里三点,浓烟四起,警铃大作。隔壁户从未交谈过的年轻夫妇用力拍打L的房门叫醒了她。她与众人一块仓皇失措的跑下十五层阶梯,L第一次这么卖力奔跑,她感觉双腿不是自己的,它们为L的生命奋力一搏。邻居们在小区内的停车场等着消防车前来灭火除烟。上一次L穿着单薄的睡衣在冬夜里等待红色鸣笛已经是近三十年前了。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悟道后的悉达多王子告诫追随者:整个三千大千世界,就像燃烧的房子一样,灼灼大火遍布,片刻不得安宁。
再奋力奔跑,依旧徒劳无功。
很长一段时间,L在夜里阖上眼时,脑子里出现的画面总是自己一个人,漂浮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大海里。在浮沉之际,L不知道这片漆黑的海会带她去向哪里。她没有能力看到海的边境,天空的神色。L不会游泳,深怕一睁开眼,对这片无名大海产生恐惧开始挣扎即会溺水死亡。她只能任由摆布。海海人生,人生海海。宿命如此。
那些年,L换了好几个心理医生,想找个能说话的人。第一个咨询师,在波士顿,是个年轻的美国姑娘,她们鸡同鸭讲。第二位,是在中国生活了十年矮小的金发女郎,L喜欢她甜如蜜的笑容。再后来是位台湾妈妈,她的三个孩子全毕业于常春藤名校,她把孩子的学历写在自己的简介上。
她们担心L轻视自己的生命,但L常常笑说,自己是打不死的蟑螂。小的时候,L父亲喜欢唱《爱拼才会赢》。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父亲不大会唱歌,时常走音,但对他自己所唱出口的充满信心,不疑有他。
后来,每次见面,父亲开始提醒L,家族来自福建漳州,四百多年前跟着郑成功到台湾岛,一靠岸,大伙选择上山。他们坚信,大山的富饶丰足不会饿死人。一支草,一点露*。
最后与父亲说话,是新冠疫情初始的那个冬天。那时,L在台湾她给父亲打电话。听说他假释出来了,L问,能不能见个面。上一次碰面,他说他需要二十万。再上一次,他问有没有五十万。后来,L不再问这些钱究竟去了哪里,他给的每一个理由名正言顺,冠冕堂皇。还有一次,他说想赎回高山上的祖宅,那是奶奶的家。父亲喜欢得意地说,他是一名优秀的销售,没有他不能卖的东西。
第二天,他要搭乘高铁南下去见朋友。父亲说,这个在高雄的朋友有个生意机会,十分重要。L向父亲提议,我们在高铁站见吧,我带了一笔钱给你。父亲问L拿上纸笔记下一个陌生的银行帐号,户名是Cloud的儿子。这些年来,峰回路转,Cloud 母子还是回到父亲身边了吗?父亲让L把钱打给他。
这些日子,L时常想起去到高铁站的父亲,想着他在南下月台上的背影。出来后,他胖了吧,想必又白了回来。现在的他,可以拿下帽子了。他终于又可以抬头做人,过上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生活。L想知道,他打疫苗了吗?他的手还因痛风所苦吗?如果能预知新冠,他会不会在高铁站等她。
也是这些日子,每当遗传性的强直性脊柱炎隐隐做痛,L想到父亲与她血液里顽固坚韧的闽南人基因,涉海登山,隔着一道海峡湾,紧紧地牵系着他们。
这是父亲与我的故事,又或者,是我自己的故事。
*注1: 台湾钱掩脚目:70年代末80年代初台湾经济快速起飞,列亚洲四小龙之一。台湾人用闽南语称当时台湾热钱铺满一地,都高过了脚脖子。
**注2: 一支草,一点露:闽南俗语意喻每一个生命,老天都会赐与存活的条件,就如同每一枝草都可得到一滴露水的滋润。引喻为天无绝人之路。
*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提笔书写父亲的初心,十分简单。三十几年一直很想对他说,对不起,我爱你,谢谢你。简单的三字组合,说不出口,遂提笔写下,从我的视角看到的父亲以及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我想要强调的是,这个故事纯粹按照我的记忆、我个人的视角而记录下来的。如有误,如不完全正确,对任何人造成伤害,我深感抱歉,请原谅我偏颇的记忆与不客观的对事件的描述。
谢谢梓新老师在短故事的陪伴。在我每每感觉思绪如一坨浆糊的时候,梓新老师“冷眼旁观”,抽丝剥茧,有时过于冷静逼近无情。回头望三十几年的人生历程,与其与作者共情,陷入纠结的情感毛线,我更宁愿我们站在旁线以第三人称视角俯视这个故事及故事中的主角配角,予以福尔摩斯的冷静与智慧梳理与查实错综复杂的生命真相。
亲近的朋友在阅读这个故事后,质疑作者的情感投入。陪伴着我近四十年的生命故事,好似文中我那遗传疾病,乍看下看不见,但每一天我切身感觉它如影随形,只能学习与之和平共处。
愿你我拥有更多勇气,说出爱的勇气。
在短故事陪伴L写作是一场特别的体验。一个故事过于丰富的人生,要用文字梳理出来,不是简单地安排结构与逻辑,而是先要达成一种共同信任和理解,对各种生命体验甚至超验的共情和接纳。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让故事自然流淌出来。而这些故事在L天生的拥有引力的笔法流淌下,给了我们一场时空洗礼——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这个世界的每个个体各自发生了什么,人与人的普通日常下,掩藏着多么殊为不同的命运?
我很高兴自己做了这个帮忙拧开水龙头的动作,而这个故事一切的吸引力和展现出来的才华,都是属于L的。我还很高兴她在写完这篇文章之后,又继续参加了一期短故事写下她的灵魂探索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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